我國史籍中常有“茶能醒酒”的記載,這里的“酲”,或許是醒之誤。所謂《秦子》,是孫吳時秦菁撰寫的作品;顧彥先是顧榮的字,吳郡吳縣人,仕吳為籄e門侍郎,太子輔義都尉。吳亡,又仕晉,歷任尚書郎、太子中舍人等職。在晉惠帝時,因見皇族紛爭,常常醉酒不肯問事,上面所說的“醉人何用也?”可能就是指這時的心境。這條史料,不但可以作為三國時江南飲茶的旁證,而且也有力說明,西晉的短暫統(tǒng)一,特別是南方士族和商人到北方去為官與經(jīng)商,對中原地區(qū)的飲茶,也是一個很大的促進。但是,這不是說北方飲茶就是從晉開始的。事實上,我們從曹魏張揖著作中有關(guān)茶字的介紹,如《埤倉》荼作,《雜字》荈,茗之別名;《廣雅》荊巴間采荼作餅,飲醒酒,令人不眠。這三部字書一部比一部不同,從這點上說,我們認為在三國時中原即存在個別或偶然的飲茶情況,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。
如果說漢代茶的傳播主要還只顯于荊楚或長江中游的話,那么,三國和兩晉時,江南和浙江沿海的我國東部地區(qū),茶葉的飲用和生產(chǎn)也逐漸傳播開來了。先說三國的史實。據(jù)《三國志·吳書》記載:孫“皓每饗宴,無不竟日。坐席無能否,率以其升為限。……曜素飲酒不過二升,初見禮異時,常為裁減,或密賜茶荈以當酒。”孫皓是三國時吳國的末帝,接位前為烏程(今浙江湖州)侯,此內(nèi)容當記述的是永安三年(260年)以后的事情。因為其接位之初,效法孫權(quán)一度曾把京城遷至武昌,以圖抗衡和進攻中原,但第二年便遷回建業(yè)(今南京),并漸漸變成為驕縱殘忍的一個暴君。
韋曜原名韋昭(陳壽寫《三國志》時避司馬昭諱而改),字弘嗣,稱陽(今江蘇丹陽)人,博學淵文,皓命之為侍中,領(lǐng)國史;后因不肯按皓意為父寫本紀被誅。上引“密賜茶荈以當酒”的故事,表明三國后期至少在江東吳國的統(tǒng)治階級中間,已開始流行飲茶。因為孫皓“密賜”,說明宮廷中已備有茶葉供用;二是韋昭能喝下多升茶水,說明他也已經(jīng)有嗜茶習慣,要不然他當可要求密賜他汁水來當酒。這里尤值得一提的是,孫皓、韋昭都是地地道道的下江人。關(guān)于三國時吳下已遍飲茶的情況,我們還可從《秦子》這段記載來得到說明。稱“顧彥先曰,有味如臛,飲而不醉;無味如茶,而酲焉,醉人何用也?!”“臛”指肉湯,“酲”指醉后神志不清。茶也是“飲而不醉”的。
不過,關(guān)于中原最早的可靠飲茶記載,竟還是先見于西晉左思《嬌女詩》。左思字太沖,其國臨淄(今淄博)人,是西晉著名的文學家?!秼膳姟饭玻担毒?,這里不妨將陸羽《茶經(jīng)》節(jié)錄的12句轉(zhuǎn)抄如下:“吾家有嬌女,皎皎其白皙。小字為其素,口齒自清歷。有姐字惠芳,眉目燦如畫。馳騖翔園林,果下皆生摘。貪華風雨中,倏忽數(shù)百適心為茶荈劇,吹噓對鼎。”陸羽不虧為文學大家。選輯上引幾句,就將左思這首長詩準確、形象和生動地節(jié)縮了出來。其與茶有關(guān)的,只是“心為茶荈劇,吹噓對鼎”二句。這二句,把左思二個嬌女用嘴吹爐急等茶吃的情景,活畫出來?;蛟S有人會說,西晉尚茶的官員也不止左思。確實如此,如為左思《蜀都賦》提供“岷邛”情況的著作郎張載,以及《晉書》提及的以“茶果”待客或作宴的陸納和桓溫,就都是當時飲茶和嗜茶的代表人物。但這些人都到過南方,唯左思少年時期閑居臨淄,后其妹左芬入宮移居京師,直到張方暴亂都邑時,才舉家離開洛陽適冀州,并不久病死冀州。這就是說,左思住家一直沒離開過北方,所以,《嬌女侍》中的茶事詩句,無疑是洛陽也是中原仕宦人家飲茶的最好鐵證。
三國吳和東晉均定都現(xiàn)在的南京,由于達官貴人特別是東晉北方士族的集結(jié)、移居,今蘇南和浙江的所謂江東一帶,在這一政治和經(jīng)濟背景下,作為茶業(yè)發(fā)展新區(qū),其茶業(yè)和茶業(yè)文化在這一階段中,自然較之全國其他地區(qū),也就明顯更快地發(fā)展了起來。首先從茶的飲用來看,如果說三國江東茶的飲用還主要流行于宮廷和望族之家的話,那么到東晉時,茶便成為建康和三吳地區(qū)的一般待客之物。如《世說新語》載,任育長晉室南渡以后,很不得志,一次他到建康,當時一些名士迎之石頭(位當于今南京江邊),“一見便覺有異,坐席竟下飲”,于是便問人稱:“此為荼為茗?”對于從中原初來江南標志了。另《晉中興書》載:“陸納為吳興太守時,衛(wèi)將軍謝安嘗欲詣納,納兄俶怪納無所備,不敢問之,乃私蓄十數(shù)人饌。安既至,納所設(shè)唯茶果而已,俶遂陳盛饌,珍羞畢具。及安去,納仗俶四十,稱:汝既不能光叔父,奈何穢吾素業(yè)?”《晉中興書》早佚,這條資料是陸羽《茶經(jīng)》所引,時間、地點和陸納與謝安的職務(wù),與《晉書》所載有些牴牾?!稌x書》的記載是陸納在出任吳興太守前,歷官黃門侍郎、本州別駕、尚書吏部郎等職,為官比較清廉,“納至郡(湖州),不受俸祿。頃之,征拜左民尚書,領(lǐng)州大中正將應(yīng)召,外白宜裝幾船?納曰:‘私奴裝糧食來,無所復須也。’臨芨,止有被襆而已,其余并封以還官。遷太常,徙吏部尚書,加奉車都尉,衛(wèi)將軍。謝安嘗欲詣納”(以后與上引大致相同,從略)。
由晉書這段記載來看,陸納在湖州任職的時間不長,陸納與謝安相會,是在納回建康任職以后的事情,且這里的“衛(wèi)將軍”如作上述標點,就屬陸納的加封,與謝安無關(guān),不能作為“衛(wèi)將軍謝安嘗欲詣納”。因為吳覺農(nóng)先生《茶經(jīng)述事》提出這一問題后,有人干脆就否定這條資料的真實,所以上面特地把《晉書》作一引正,肯定這則故事的核心——陸納視茶為“素業(yè)”,各書所記還是一致的。既然把茶已看成是一種“素業(yè)”,自然說明這時茶的飲用一定已相當普遍。在三國兩晉江南飲茶發(fā)展的同時,不難想見,其時當?shù)夭铇涞姆N植,當也有一個相應(yīng)的發(fā)展??墒鞘诌z憾,現(xiàn)存的古籍中,我們還沒有找到這方面的直接記載,只能根據(jù)有關(guān)資料作些猜測。如南北朝宋·山謙之《吳興記》中載:“烏程溫山(今湖州郊區(qū))出御荈。”吳覺農(nóng)先生研究,認為可能指的就是三國吳孫皓的“御茶園”中生產(chǎn)的茶。筆者對這條資料也作過考證,認為南朝時三興地區(qū)出“御荈”是有這種可能的。根據(jù)上述二種意見,我們不說溫山御荈就是三國孫皓時所用的茶葉,即以后一種“可能是劉宋時進御的”看法來說,如所周知,任何地方從開始種茶到進貢茶葉,都有一個發(fā)展過程,就這一事實,我們也可相當肯定,湖州包括現(xiàn)在江蘇宜興一帶的茶葉生產(chǎn),至遲在兩晉時可能就有一定的發(fā)展。這一點,我們從晉杜育《荈賦》也可得到某種印證?!肚F賦》前四句為:“靈山惟岳,奇產(chǎn)所鐘;厥生荈草,彌谷被崗。”這首賦和荈草“彌谷被崗”的靈山是指什么地方?現(xiàn)在無從查考。不過,筆者從《宜興縣志》中偶而發(fā)現(xiàn),這首詩和盧仝《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》、杜牧的《題茶山》等詩,都作為歌哦宜興或宜興人的作品,而收諸該志的“藝文”部。如果不是《宜興縣志》編纂搞錯,那么由這一線索也可證明,兩晉時在宜興的某些山嶺,植茶也相當興盛了。在三國兩晉江浙茶業(yè)有較大發(fā)展的同時,如東晉裴淵《廣州記》所載:“酉縣出皋盧,茗之別名,葉大而澀,南人以為飲”茶在我國南部沿海也獲得了一定的發(fā)展。
在早期,我國兩廣地區(qū),茶和皋盧是相通的。如劉宋時《南越志》也載:“茗,苦澀,亦謂之過羅。”這里應(yīng)特別指出,在這一時期里,茶在我國中部和南部沿海雖然獲得了某些發(fā)展,但是,當時我國茶葉生產(chǎn)和技術(shù)的中心,還是在荊巴和西蜀。如西晉張載的《登成都樓》詩吟:“芳茶冠六清,溢味播九區(qū)”;以及孫楚的《出歌》句:“白鹽出河東,美豉出魯淵,姜桂茶荈出巴蜀”③,反映的就是這種情況。至于制茶技術(shù)上,如張揖《廣雅》所載:“荊巴間采茶作餅,成以米膏出之。”這也是我們現(xiàn)在能見的茶的最早加工記載?!稄V雅》講制茶,為什么要以荊巴為例?無疑,這是因為它們有代表性。
這一點,從這時有關(guān)文獻中記及的茶葉產(chǎn)地也可看出。如《華陽國志》在《巴志》中提到“丹漆、茶、蜜”皆納貢;涪陵郡“惟出茶、丹漆、蜜臘”?!妒裰尽份d:“什邡縣,山出好茶”;“南安、武陽皆出名茶”。又《南中志》也載,夷縣“山出茶、蜜”等等,以上是巴蜀西晉以前產(chǎn)茶的情況。荊楚的情況,《荊州土地記》稱:“武陵縣通出茶,最好。”此外,再就是劉琨給其兄子劉演信中提到的“安州干茶”。稱“吾體中煩悶,恒假真茶,汝可信致之”,人們在經(jīng)常飲用茶葉的過程中,對有些地方出產(chǎn)茶葉的藥效,也已有所比較。這是晉以前我國文獻中提到的也是我們現(xiàn)在能見的最早的茶葉出產(chǎn)情況。我們引述這些所要說明的,是這些產(chǎn)地全部集中在巴蜀和荊楚二地;所以如此,顯然是與這二地出產(chǎn)茶葉的數(shù)量和質(zhì)量有關(guān)的。
在羅列了三國兩晉上述茶葉情況后,我們透過這些零星史實,聯(lián)系漢以前的茶史資料,多少也就能夠朦朧看出,這一時期也是我國古代茶葉文化系統(tǒng)初步形成的時期。如前所說,我國發(fā)現(xiàn)、利用和飲用茶葉的歷史雖然非常悠遠,但是從文獻記載來說,漢以前乃至三國的茶史資料十分稀少,以至對這時的茶,只能稱之為是一種只流傳巴蜀的區(qū)域性的簡單飲料文化。至兩晉以后,隨著茶葉文化與我國各地社會生活和其他文化的進一步相會、相融和相互影響,也隨著文獻記載的增多,這才初步顯示和構(gòu)建出了我國古代茶葉文化的特點及系統(tǒng)。舉例來說,由于士人愈來愈多的卷入飲茶行列,兩晉時,不僅出現(xiàn)了《登成都樓》、孫楚《出歌》等吟及茶事詩歌和出現(xiàn)了杜育《荈賦》一類專門描述茶的茶文化藝術(shù),而且也為茶葉抹上了一層節(jié)儉、樸素、清淡廉潔的色彩,使茶葉文化多少注進了一些儒家“尚仁貴中”的基本思想。在吸收儒家思想的同時,隨這一時期道教和佛教在我國的廣為傳播,孕育中的茶葉文化,也自然地融進了不少道教和佛教的有關(guān)思想和文化內(nèi)容。這一點,我們從陸羽《茶經(jīng)》引述的《神異記》中的“丹丘子贈大茗”的故事,《食忌》關(guān)于“苦茶久食羽化”的傳說,就可明顯看出,這即是兩晉時茶葉文化受道教文化影響的反映。至于佛教,《茶經(jīng)》中也搜錄有晉《異苑》剡縣陳務(wù)?以茶祀墳獲報的故事,《續(xù)名僧傳》關(guān)于武康小山寺釋法瑤“飯所飲茶”的記載等等。
前者一看即知,宣傳的是佛教因果報應(yīng)思想;這里也清楚看到了佛教和我國茶文化的聯(lián)結(jié)。不過,這里需要補充?句,在晉以前或我國茶葉文化早期階段上,就佛教和道教對茶葉文化的影響來說,道教的影響可能大些和直接些。因為佛教雖說是西漢后期就傳至我國,但其教義的“中國化”,還是后來禪宗興起以后的事情。關(guān)于這一看法,有人可能會引“西漢僧人甘露師”植茶蒙山,來說明佛教與茶的關(guān)系比道教更早,其實蒙山茶的傳說,現(xiàn)在好象與佛教有關(guān),但開始可能是道教所編或僧道共編的故事,是晉朝以后佛教為和道教爭奪肇創(chuàng)茶業(yè)的功績所編織出來的。這等于兩教在南北朝編造的《清凈法引經(jīng)》和《老子化胡經(jīng)》等偽經(jīng)一樣,前者稱釋迦牟尼的二個弟子:一為儒童菩薩孔子,一為光凈菩薩的老子;者則反過來把釋迦說成是老子西出教化出來的弟子。
所以,關(guān)于蒙頂茶系西漢甘露大師(不管此大師是僧是道)手植的傳說,純屬是子虛烏有的事情。這時的茶葉文化,除和儒、佛、道有所交融,在精神方面揉進了某些儒、佛、道哲學思想外,在物質(zhì)文化方面,也較漢以前有了不少提高。如漢以前,我們無法知道其時是否有專門的茶具和以茶為禮的情況,王褒《僮約》“烹荼盡具”、“武陽買茶”二句,前一句古作“炰鱉烹茶”,不作茶作苦菜解,后面的具當然也非指茶具;后一句雖然一般都肯定到武陽去買茶,但是否用來祭神敬客呢?就不敢說了。但是,西晉時,如《世說新語》任育長至石頭看到的“坐席竟下飲”;杜育《荈賦》“髟?陶簡,出自東隅,酌之以匏,取式公劉”等描寫,這時不但明顯看到了“以茶待客”的禮俗,而且這時對烹茶用水擇?,也已講究,以至各地每個人對飲茶用具的產(chǎn)地和式樣都有所推崇了。類似的例子還可舉一些,但就上述幾點,我們也能看出,這時我國茶葉文化的脈絡(luò),已油然浮現(xiàn)出來。因此,我們也可以說,晉朝是我國傳統(tǒng)茶葉文化能可確定的形成階段。